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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旅行者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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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旅行者(一)

天氣寒冷的時候他會做噩夢。

他渾身一激靈,冷汗涔涔地從夢中跌回地面時,那些死者的臉已經離他遠去了。

他盯著木頭屋梁眨了眨酸痛的眼睛,視線才清晰起來。旅館房間的玻璃窗被風吹得喀啦喀啦地輕響,滲透進來微弱哀鳴的細風和一些光,刺鼻的灰塵在其間沈浮。他轉頭的時候,眼眶中的淚水就被傾倒出去了。

那個夢不對,他想。至少斯浦路斯先生還沒有死。

他緩慢地翻身坐直身體,拍了拍發昏的腦袋。床頭擺著一把套著棕色牛皮刀鞘的匕首,看起來很陌生。然後他想起來,那匕首屬於盧卡·羅德勒,也就是他自己。

盧卡(“盧卡·羅德勒。”他在心裏默念了一遍,免得下一次又忘記)勉強讓一只手爬進內層襯衣口袋裏摸出帶著體溫的懷表,按開來瞥了一眼指針,才發現時間已經接近傍晚。從他天亮躺下時到現在,窗外的天色幾乎一點變化也沒有。

昨天一整晚他都守在樓下的酒館裏賭運氣,給別人買酒,指望能用銀幣打動某個人的同情心或是冒險欲望,在這種連郵車也停運了的糟糕天氣裏送他往北走。然而最後他仍舊失敗得徹徹底底。

斯浦路斯先生沒有死。可要是證明不了,那又有什麽用?

焦慮像不斷生長的冰川,從他的腹部深處蔓延向全身。他猛地跳起來,抓起床頭的匕首,系在腰上另一把從不離身的短佩劍旁邊,穿上外套和鬥篷,又從枕頭下邊抽出一件條形包裹夾在手臂下。

出門以前,盧卡朝窗外望了一眼。雪片正像被撕碎的白羊毛從黑沈沈的天空中急落下來,比昨天更糟。他不小心與自己在窗玻璃上的慘淡蒼白的倒影對上目光,心頭狠狠一緊,隨即砰一聲關上門,低下頭快步走向走廊邊緣的樓梯。

酒館開在巴姆鎮唯一一條大路邊,現在大門緊閉,壁爐中燃著熊熊的火。喝酒的人們盡可能往火邊靠,整個屋子一半擠滿了人,另一邊卻冷冰冰地空著。因此盧卡下樓之後輕易地占據了長桌一側不太引人註目的角落。

他不停地摩擦著雙手,又捂住自己的臉頰,想讓打顫的牙齒平靜下來。鎮上比野地裏暖和,而且他已經裹足了衣服,又在外面罩了件寬大的厚鬥篷,穿得屋裏其它客人對他頻頻側目,但他依舊覺得刺骨地冷。

老板娘大聲嚷著,讓壁爐前的人給她讓路,最後終於把一碗冒著熱氣的胡蘿蔔蘑菇湯放在他面前。他嘟噥了一聲謝謝,伸手捧住碗,獲取一點溫度。

靠近壁爐的一條桌邊圍坐的幾個人忽然爆發出大笑,把他的聲音蓋過去了。“再來一壺酒,哈德遜太太,大杯的!我們得請未來的騎士先生喝一點兒。”

老板娘把雙手支在後腰上,“那就等到未來再說!我不管你們在耍什麽把戲,這裏不賣烈酒給小孩子。”說完她又低下頭來,“來點酒倒是可以讓你暖和些,羅德勒先生,願我主的日光保佑你。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。”

“抱歉,我還在戒酒。”盧卡讓自己露出一個微笑,先向老板娘詢問起今天驛站的情況。可她做了個愛莫能助的手勢,端著托盤給另一桌人上酒去了。

他疲憊地嘆息一聲。

剛才那一桌人剛安靜了一會兒,這時又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,甚至吹著口哨鼓起掌。

“先生們,先生們,”有人站起來拍了兩下手,”聽著,我們得給這小家夥敬一杯——這個孩子要到南方去當騎士!你怎麽說來著,孩子?出生在小村莊裏,身上只帶三十個銅橡子,沒有一個認識的城裏人。我們不是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勇敢的年輕人了嗎?”

盧卡仍舊心事重重,死盯著碗沿上蹭上的一小塊爐灰痕跡出神,連喝湯的勁頭也打不起來,聽到這些也不過擡了擡眼皮。他看見一個不過十二三歲的金發男孩正坐在他們中間咧嘴笑著,露出一口白牙,目光亮晶晶的。

酒館裏的人們齊聲高喊,隆隆地捶著桌子,舉起他們的大酒杯。

“敬未來的騎士!”商人模樣的喊道。

“敬這狗屁冬天!”農夫打扮的人喊道。

連那個整條左腿都沒了,穿著臟兮兮的綠色帝國軍服的佝僂老頭也尖聲加入進來:“敬躺在棺材裏結束了戰爭的貴族爵爺們!”

在亂糟糟的碰杯聲裏,盧卡眨了眨眼睛,發現自己把湯給灑了一半。

現在人群開始唱起激昂的軍歌,令他感到無比頭痛。他們中間那個孩子在最後的祝酒詞裏忽地漲紅了臉龐,似乎感到不舒服,身子動了動,看起來想說些什麽。

盧卡麻木地掏出手帕準備擦掉灑在衣擺和褲子上的湯水,但此時酒館前門忽然嘭一聲被撞開了。熊一樣高大陰暗的影子立在門口,風雪怒吼著掠過他闖進屋裏。

老板娘尖叫一聲,托盤幾乎脫手飛出去。前一刻還在高聲喧鬧的人們立刻噤聲不語,直楞楞地望著門口。直到那個人影走進室內的燈光下邊,而老板哈德遜先生也從廚房裏鉆出來。

“卡特!我的天,老斧頭,你總算回來了!”老板把手裏的酒瓶放下。

卡特用力關上門,出了口氣,疲勞地點點頭。酒客裏有人也認出他來了,揮著手沖他打招呼。卡特沒說話,摘下帽子,拂掉衣領和大胡子上的雪花。他打著寒顫,頂著各種各樣的眼神分開喝酒的客人,直走到壁爐旁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老板娘回過神,一邊低聲咒罵著,一邊給他端去火|藥酒。

他伸出十指通紅的手接過白镴酒杯,一口氣喝掉大半。

“過了夏天就沒見著你了,”老板依然站在吧臺後邊,隔著半個屋子跟他說話,”他們說你去了南方。小威金斯倒是半個月前就回來了。”

“南方,對。”他粗聲粗氣地說,”他們說要我親自走一趟。趁沒入冬,跟著貨物坐船過霧海到格洛斯特。談完了生意幹完了活,直接坐他們的火車回來……剛在三箭山下車,雪就把路堵了。可要我說,聖光之父總是對好人開恩的,威金斯家的安東尼正好也要回來,拿雪橇順路載了我一程。”

盧卡擡起頭。“雪橇”這個字眼使他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了。

隔著幾張桌子的地方,那個金發的半大男孩也坐直了腰。他們的視線在半空中撞了一下。

看來急著上路的旅行者不止他一個。

盧卡首先起身,丟下酒杯,在桌上扔了幾個銅橡子,不引人註意地走向門口;但那孩子也很快跳起來,一邊把一頂皮帽子罩在頭上,一邊和他擦身而過,搶先一步拉開門沖進傍晚的寒風中去了。

他頂著呼嘯的冷風走出門時,那個孩子已經跑到了大路上,橘紅帶灰的皮帽子垂下來遮住耳朵的部分沒有系緊,活像一對獵狗耳朵,隨著奔跑的步伐在腦袋兩邊拍打著。

“嘿,等等!”他喊道,但是沒有得到回應。空氣冷得他不得不張開嘴呼吸,現在他的喉嚨也被凍得發疼。他把寬檐帽戴起來,跨下臺階,知道自己必須趕快。

然而在泥濘的道路上還沒走出多遠,他就意識到身後有人跟著他。

他已經被發現了嗎?

不,沒有那麽糟。無論三一學會還是城市護衛隊都沒必要耗費這個時間,在大街上出其不意地堵截他反而更有可能成功。況且他早就換掉了原先的衣服和馬,分別在不同鎮上的集市裏賣了出去。眼下他應該表現得和一個普通的旅行者沒有兩樣。

最重要的是,身後三個跟蹤者的手法非常業餘。他們跟得很緊,鞋子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,大概根本就沒有打算掩藏行蹤。很可能是在酒館裏盯上自己的。

盧卡加快了腳步,突然轉向,閃進一條石砌小路,推開一戶人家的門闖進去。他直接把一整枚銀橡葉塞進正要發怒的男主人手裏,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不要出聲,接著徑直走入後院,從半人高的石墻上翻了出去。

他的腳被墻頭絆住了,整個人摔進混著雪水的泥路上。盧卡在雪裏打著顫,站起來拍掉鬥篷和外套上的汙跡。也許被凍斃了都比這更痛快些。

但是至少跟蹤者們沒有追過來,他得以重新拐回大路上,趕到威金斯家。

安東尼·威金斯獨自一人在後院裏,這讓他不禁松了口氣。可等盧卡說出來意時,他表示雪橇隨時都可以出發,但自己不能帶他去北方。

“你來晚了一步,先生,有個年輕人已經和我約好了,要南下去格洛斯特城。”這個身材矮小但強壯的男人正把劈好的木柴堆到屋子一側,”不好意思,先到先得。”

“格洛斯特?”盧卡楞了一下,“求求您,威金斯先生。我有急事得到赫克去。我可以付給您三倍的報酬。”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了。

“金子……”安東尼聳聳肩,“重不過信義。”

盧卡嘆了口氣。“和您約好要南下的年輕人在哪兒?我去跟他談談。”看起來他不得不跟那個孩子搶了。

安東尼放下懷裏的柴火,抓了抓腦袋,拿拇指往後戳向他家的馬廄。“在裏邊幹活呢。維洛!有位先生找你!”他擡高聲音對著馬廄吼道,盧卡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。

“謝謝您。”

“可別太跟小孩子計較,先生。”安東尼又不太放心地囑咐了一句,但盧卡已經轉身匆匆穿過了院子。

馬廄中間拴著一匹褐色的耕馬,正溫順地嚼著幹草,輕輕噴著鼻息。從它背後的馬房裏傳出一支快活的調子,隱約可見一個小身影正哼著歌,勁頭十足地用草叉把馬房裏的濕稻草拋出來,眨眼功夫已經在角落裏堆出座小山。

馬廄裏比外邊暖和得多,味道也沖得要命,然而盧卡過於急切,甚至沒考慮要捂住鼻子。“不好意思,”他清清喉嚨,緩慢地從老馬身邊走過去,“能打擾一下嗎?”

稻草不再從裏邊飛出來,接著門後忽然冒出一顆金發的腦袋,差點撞在他胸口。

盧卡窘迫地退了一步。

“哦,對不起,”一只力氣驚人的小手及時扶穩了他,“你在找我?”

不過正如他所料,這就是酒館裏那個說自己要當騎士的男——

女孩子。

在近處他才看清楚了。她大約只有十一二歲,個子不高,膚色比硝山省的居民還要淡一些,看起來是來自北方更加寒冷的地區的人。她的眼睛顏色淺得亮眼,鼻子周圍有幾顆雀斑,臉蛋紅通通的,手裏還拄著根同她差不多高的草叉。那頂遮耳皮帽有些歪了,幾縷蜷曲的淡金色頭發從帽子裏鉆出來,不服管教地往天上翹,中間間夾著幾根碎麥稭桿。

她吸了吸鼻子,似乎在嗅著盧卡身上的什麽氣味,然後仰起頭,帶著一種好奇而又毫不膽怯的神態與他對視,使他想起猛獸的幼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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